《武林志》纪元202年,武林中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大混战。
这场大混战旷日持久且波及面广,几乎所有的名门正派和歪门邪派,以及无门无派的浪子游侠梁上君子采花大盗等宵小之徒都参与了。
没有联盟,没有组合,少林打武当,武当打华山,华山打崆峒,各自为战。
他们混战开始的时候,我和师父莫其然正坐在斯文派的藏书楼门前喝着茶。
伺候我们喝茶的是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西域小子,他赤着的上身穿着一件厚实的虎皮马甲,黄黑相间的条纹让他显得英气逼人又透着几分顽皮。他不像我们留着长发,梳出一个飘逸潇洒的造型,而是短头发,毛茸茸的像个仙人球。
“打赢我再问我姓名!”这是西域小子踏足中原武林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此刻,我和师父莫其然在一张桌子的两侧面对面正襟危坐着,默然无声,侧耳倾听着院外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我们甚至能听到刀剑砍入肉体和鲜血喷射的声音,它们在寂静的空间里无限地放大。
师父雪白的头发和胡须在寂静中微微飘动着,丝丝缕缕荡漾在他悲天悯人的沉思中。
西域小子裸着的双臂互抱在胸前,在我们周围若有所思地转着圈,不时过来给我们面前的茶碗里添水;或摸到茶碗凉了,就连茶带水泼掉,重新沏上一碗。他的服务真是无微不至。
师父自坐在这里后,就没说一句话,没喝一口茶。西域小子不得不在转完几圈后过来泼掉师父的旧茶换上新茶。
“莫先生稍安勿躁,请喝茶吧!”西域小子双手端起茶碗,毕恭毕敬地送到师父的嘴边。
师父伸出一只大手盖在茶碗上,轻轻地把茶碗按到桌面上,转头看着西域小子。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说:“他们为什么不接受你的挑战?”
西域小子说:“他们说他们不与无名鼠辈交手。”
师父又叹了口气,微微地点点头,又似在摇头。
西域小子说:“我开始说打赢我再问我姓名,他们说他们不与无名鼠辈交手;我就告诉了他们我的名字,他们还说我是无名鼠辈,原来他们说有名和有名字是不同的。”
师父问:“你怎么预料到你劫持了我们,他们就会来?”
西域小子得意地说:“我有我的计策。”
是的,别看西域小子在和颜悦色地伺候着我们喝茶,其实我们是被他劫持了,他说他劫持我们只是为了和各门各派的掌门人来一次公开公平的比武。
他是一年前从西域来到中原的。他来到中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战了当今武林第一高手的华山派掌门人殷如风。
那场比武很隆重,在比武前一度被传为美谈,然而在比武后却被传为笑谈。当时很多门派都派了代表前去观摩了比武,给殷如风呐喊助威。
做为斯文派的代表,肩负着如实记录武林兴衰的使命,我和师父莫其然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受邀嘉宾。
我记得当时殷如风面对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嘉宾说:“我之所接受那小子的挑战,就是思念各位日久,想趁着收拾这个跳梁小丑的机会,和各位痛饮一醉。”
我记得当时华山派总舵的广场上摆满了质地考究的豪华桌椅,坐满了衣着华丽的英雄好汉。那天的阳光格外柔和,风格外清爽,人们的心情格外愉快。
大家都没把比武当回事,实力的悬殊已让比武毫无悬念,想想就觉得无聊至极。大家当回事的是比完武后的酒席。武林中人的快乐不是杀人放火,而是杀人放火之后的寻欢作乐。
我记得广场不远处,林木掩映下,一条曲折的长廊和几个雅致的亭子里,一群容颜俏丽浓妆艳抹的女子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她们边说笑边向广场这边张望,扮着鬼脸;这边的英雄们边高谈阔论也边向那边张望,满脸的道貌岸然。
我听说这些女子是华山派花重金从长安城最大最有名的青楼里请来的。据说那家青楼的女子倾巢而出,尚嫌不够,还调用了姐妹单位的几个才色绝佳的头牌做为外援。
青楼的老鸨也来了,一是为了凑热闹;二是为了管理这群像刚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鸟儿似的女子,以免她们无礼冒失了英雄们。
英雄们若不满意,轻则给她们差评并在江湖上口口相传,太影响她们的生意;重则一把火烧了她们的鸟店,席卷金银财宝而去。这帮人惹不起,也躲不起,只能硬着头皮奉陪到底。
当然老鸨跟来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防止这群权属归于青楼的女子偷偷地利用她们已被买断的公共身体中饱私囊,交易所得不上交,私相授受。这种事屡见不鲜,且屡禁不止,已然成为影响青楼创收不可或缺的因素。
英雄们知道,所谓的比武大会,比武只是个幌子而已,也是大会最无趣的环节,有趣的都在大会之后,历来如此。
华山派财大气粗又大方好客,不仅给英雄们安排了丰富的酒席,还有那么多绝色女子等着消遣,可谓仁至义尽服务到家。殷如风总能恰如其分地抓准英雄们的心理,所以英雄们对他向来推崇备至,他武林第一高手的名头可不是虚的。
那次比武大会从前期的宣传造势和铺垫,到议定大会流程,筹备大会各项事宜,发英雄帖,到各路英雄齐聚华山之巅,用了差不多半年时间。然而比武的过程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在这半柱香的时间里,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殷如风被名不见传的西域小子打下擂台三次,多处受伤。正当英雄们大骂西域小子使用了妖术而准备群起而攻之时,殷如风认了输。
“殷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然后扔下英雄们和弟子们以及美女们颓然离去,到安放华山派先辈尸骨的山洞闭关疗伤去了。
殷如风一走,华山派的弟子们没有了主心骨,再说师父惨败,不适宜把酒言欢,说好的宴席就取消了,那群女子也都给发放了盘缠遣散了。
英雄们酒没喝上,美女没碰上,只能脸作悲戚状,望着下山去了的美女们五彩缤纷的背影黯然神伤。
西域小子轻松打败殷如风后,又站在擂台上向英雄们发出挑战。
他说:“我不相信殷如风是中原武林第一高手,你们之中一定藏龙卧虎,有能打败我的人。我希望能和真正的高手打一场,既死无怨!我没亲没故,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有人报仇。”
英雄们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西域小子,有的摇头,有的叹息,都鄙视西域小子的卑劣行径,或骂声“跳梁小丑”,或说句“老子不打无名鼠辈”,陆续下了山。
其后的半年里,西域小子奔波于大江南北挑战各门派的高手,均未如愿,被他挑战的人都闭门不出。
他去了少林寺被众僧挡在寺门外,告诉他:“掌门人去武当山做客去了。”
他又去了武当派又被众道士挡在山门外,告诉他:“掌门人去少林寺喝茶去了。”
他说:“少林寺的人分明说他们的掌门人来到了武当。”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达成共识,告诉他:“是,少林的掌门人确是来过武当,他是来请我们掌门的,请他去……去参加婚礼,是……是少林方丈和峨眉道姑的婚礼。他们一起走的。”
即使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也不接受他的挑战,告诉他:“我不会武功。我要会武功还用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我要像那些名门正派的人一样会武功还能缺女人?我要像那些名门正派的人一样会武功,我就会像他们一样劫富济贫,劫富家的钱,劫富家的千金了。钱能用来找女人,千金可以直接用。”
自从在华山之巅打败殷如风后,西域小子再没找到一个肯和他打架的人。这些人不仅不肯和他打架,还不肯承认他在武林中的地位,甚至不肯承认他是武林中人。他们相互之间玩得不亦乐乎,而把他一个人孤立在武林之外。他们当他不存在,而又给他创造一个他们不存在的假象。成功的秘诀就是忘掉对手,正如幸福的秘诀就是忘掉不幸一样。
西域小子于是想到了劫持我和师父莫其然。
师父是斯文派的掌门人,我是斯文派的弟子。我们斯文派只有两个人。
我们斯文派原来可不止两个人,有好多人,曾经辉煌的时候弟子达数百人,规模仅次于江湖第一大帮的丐帮。
斯文派的弟子不学武,只修文,正如丐帮的人不学武只讨饭一样。是的,丐帮的人不会武,会武那都是民间瞎流传的,套用那谁的一句话来说:“会武还用去讨饭吗?”
我们用我们考举不第的满腹才学编撰《武林志》。《武林志》只记武林中的人和事,如官家的史书只记官家的人和事一样。
二百多年前,斯文派的祖师爷从弱冠之时就开始参加科考,考到古稀之年仍未及第,终于心灰意冷大彻大悟,于是弃笔投身武林,创办了斯文一派。
武林中人起初对斯文派的合法地位不予承认,然碍于派别之间相互掣肘不便铲除,也没想到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儿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更没想到斯文派会越来越壮大,其影响力逐渐超过了任何一个以武为生的武林门派。
这得益于我们这位祖师爷高超的文采。他把武林中的人和事编撰成一期一期的《武林志》在民间广为流传,忠奸善恶一目了然。武林中人最在乎的就是名声,谁不想在民间以及后世流个美名?谁不想让自己不光彩的历史从人们的记忆中清除出去?
于是斯文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从可有可无慢慢地变得举足轻重起来,及至后来炙手可热,人人对其趋之若鹜,有人爱之,当然也有人恨之。
那时斯文派的规模已不可小觑了,屡试不第的秀才,官场失意的文臣,生意亏本的小商贩,被丈夫遗弃的民间才女,纷纷投到斯文派门下。所以那些恨它的人也无可奈何,为了自己在民间和后世的名声,只能放下身段,到斯文派总舵负“银”请罪,恳请我们笔下留情。
所谓劫富济贫,劫富是真的,济贫只是幌子,济的其实是名声,具体来说,济的就是我们斯文派,银两的重量决定着他们在《武林志》中的分量。
很快,斯文派成了武林中最富有的一个门派,二百年来日进斗金,算不上富可敌国,也算得上家财万贯了。
然而到了我师父莫其然这一代,一切全变了。
七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投入毕生心血带领我们发家致富享受人生的师公油尽灯枯,当着众弟子的面,把掌门之位传与我师父莫其然之后终于与世长辞,享年135岁。
其时我师父也已年过七旬。可见练武能长寿之说未必真实,有钱能使鬼推磨倒是不虚,大概黑白无常就是因为推磨耽误了时辰而姗姗来迟吧。
我师父接任了掌门之位,安葬了师公,按传统应该烧起三把火了。
一把火是大晏弟子庆祝师公荣升天界;二把火是昭告天下斯文派照常营业;三把火是对藏书楼里封存的往期《武林志》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查漏补缺和誊抄整理,对那些盖棺定论的前辈英雄重新评估一次,并知会其后人,问问他们有无增删,把死人的剩余价值再挖掘一遍。
然而师父没这样做。
师父说:“我们要做有道德的斯文人。”
于是他遣散了众弟子,只留下我一人。
师父说:“我考查过你,你是个有道德的斯文人。”
然后他把本派二百多年处心积虑积攒起来的金银财宝统统散与了穷人。
至此,斯文派总舵只剩下一个壁垒森严的空荡荡的大院,若干间金碧辉煌的空荡荡的房舍,一座固若金汤的孤独的藏书楼,两个两袖清风的清贫的人。
师父说:“唯有清贫,方能公正。”
西域小子半柱香打败殷如风后不久,华山派曾多次派弟子携重金来找师父协商关于此事在《武林志》中的编写事宜。
他们起初要求师父把事件的两个主角对调一下,是殷如风只用了半柱香时间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败了令各大门派闻风丧胆的西域第一高手西域小子。
师父说:“此事天下皆知,只凭一支秃笔岂能歪曲事实?”
他们说,看过那场比武的人迟早会死,后人们还是愿意相信书上记载的东西,传说永远是传说,屁民的嘴里只会喷粪,书上写的才是真实的历史。
师父说:“我不会编那些荒唐滑稽的假故事,我只会记录事实。”
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央求师父不记录那件事,就当那事从没发生过。
师父说:“比武都有胜败,世人都有善恶,如果不记录败者的败绩和恶人的恶行,那么《武林志》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们说,《武林志》存在的意义就是只写好的,不写坏的,告诫后人世界何其美好,不必庸人自扰。
师父说:“没有败者,何来胜者?没有恶人,又何来好人?”
他们只能退而求再次地恳求师父把当时的比武写成平局,以握手言和而终,皆大欢喜。或者说是殷如风本着点到为止不伤和气的原则,不愿意看到对方横尸当场的悲惨结局而主动认的输。再不济也不能半柱香之内就被打败吧,怎么也得打三五个时辰,过三五百招,打得天昏地暗神鬼皆惊什么的。
师父都拒绝了,他的原则只有一个:“如实记录。”
后来华山派又派了一名能言善辩词藻华丽的弟子前来,他声泪俱下地哭诉了殷如风自从战败后痛不欲生的惨境,说他已绝食数日,眼看命在旦夕,唯一能救他的就是《武林志》不要记载那场让他身败名裂的比武。
他说我师父如果能不记录那场比武,或者按照他们的要求记录,我师父就是华山派的恩人,他们要给他建生祠,死后建墓立碑,世代膜拜。
我师父还仍然没答应。
后来斯文派总舵的大院里就经常飞进一些羽箭或暗器,上面扎着三言两语的书信,有写“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有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师父看后总是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然后付之一炬。
我和师父经常会在半夜里被敲门声惊醒,而当我们出了屋时,敲门的人早已跃上屋顶,顺着屋脊几个起落跳出院墙,向黑暗深处遁去了。而门口不是扔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就是摆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每当这时,师父就要问我:“怕吗?”
我摇摇头,说不怕。
说不怕是假的。其实我知道,想要我们死的人不止华山派一个。
自从师父接管了斯文派以后,我们除了对当下武林中发生的事件如实记录外,还对以前的《武林志》旧本逐一进行了筛查,对其中的错误和不确定之处做了修正和标注。
这项工作十分庞大,具体操作起来倒也没什么难度,因为我们的藏书楼里不仅保存着各个朝代各种版本的《武林志》,还保存着唯一版本的《通金录》。
《通金录》其实就是我们斯文派的业务台账,上面条理分明地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出金多少要求我们如何编写《武林志》。
例如张三出金百两将强抢民女改为除掉迷惑众生的淫女若干;李四出金千两将杀掉的十个大善人改为十个大恶人;王五出金万两将背叛师门改为弃暗投明。等等。云云。
所以我们只须按照《通金录》列出的条目将《武林志》中的相关内容进行修改即可。
尽管如此,我和师父也足足用了五年时间才将二百多年间的《武林志》修订完成。
因为这个,武林中人对斯文派早已恨之入骨,只是他们忌惮我们会将《通金录》向民众公开,所以才迟迟没敢对我们下手。《通金录》是保护我和师父性命的唯一武器。
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既然武林中人那么恨我们,何不趁机假手西域小子除掉我们反而还要来救我们呢?
还有,他们既然要来救我们,可是为什么到了院墙外不进来反而自相残杀起来了呢?他们个个身怀绝技,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斯文派的院墙自然是拦不住他们的,那些经常来恐吓我们的夜行人就是证明。
此时,院墙外的喊杀声愈烈,显然有更多的门派加入了进来。
西域小子双臂互抱在胸前,边围着我们转圈边沾沾自喜地讲述着他的计谋。
西域小子说,他从小跟着他师父在深山习武,原本没打算要涉足中原。某天夜里,一个蒙面人前来挑战他师父,对他师父说:“你十年前离开中原时曾扬言中原武林皆是徒有虚名之辈,我今夜特来会会你!”
他师父说:“可否一睹尊容?”
蒙面人说:“奇丑无比,恐碍观瞻。”
他师父说:“可否报出大名?
蒙面人说:“无名小卒,恐辱尊耳。”
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就交上了手。
可惜,他师父败了,筋骨俱碎,经脉俱断,已是个废人。
他师父对蒙面人说:“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了,在我死前可否见识一下你的尊容,知道一下你的大名?”
蒙面人说:“等你门中人出了高手时,让他来找我,我会告诉他我是谁的。”
他师父说:“到时他如何找到你?”
蒙面人说:“他把中原各门派的掌门人都打败了,我自然会出现。”
说完飘然而去。
西域小子的师父临终前气息奄奄地说了好多话,如下:
我要死了。
咳咳。
我不怕死,可是死得没名没分的,感觉就像一个绝世美女偷偷摸摸地做了人家的外房似的。做外房的女子最起码还见过自己男人的容颜,知道他的姓名,我却连这个愿望都不能实现。我简直是被人强奸了。我死不瞑目啊!
咳咳。
你如果孝顺,就在我死后潜心练武,有朝一日觉得自己是个高手了,就像我当年独力挑战中原各大门派一样去挑战他们。
咳咳。
等你把他们都打败了,那人就会出现的。他是个高手,必不会失言,必会给你看他的容貌和告诉你他的姓名的。高手说话都算话,只有名门正派的人说话才不算话,因为名门正派从来不出高手。
咳咳。
你把他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把他的画像烧给我,我就可以含笑九泉了。你如果学艺不精不幸被他打死了,下来当面告诉我就行了。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的。
咳咳。
我说了这么多,怎么还不死呢?再说点什么吧。
算了,不说了,我自行了断吧!
说完一头撞在一块岩石上,脑浆迸裂。
西域小子可没耐心练武,师父尸骨未寒,他就下了山,跑到中原挑战各大门派了。
他原本想拿中原第一高手殷如风试试实力,试试中原武林的实力,也试试自己的实力,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败了,那就返回西域继续练武,没想到轻松赢了。
然而他赢了以后,没人再接受他的挑战了,这让他郁闷不已。
这时他听说武林中还有个不练武的斯文派,还听说斯文派在武林中的影响独一无二,又听说斯文派不仅有《武林志》还有《通金录》,于是他就想到了劫持我们。
西域小子说:“我在劫持你们之前在武林中放出话来,说我要把那本《通金录》找出来,然后公之于众。他们果然害怕了,就一个个地冒了出来。”
我不解:“可他们为什么不进来呢?”
西域小子挠着仙人球似的短头发,愣住了,半天才说:“是啊,他们为什么不进来呢?走,咱们出去瞧瞧!”
话音刚落,听到嘭的一声响,院门被撞开了,当先冲进来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已辨别不出容貌的人,他提着一柄长剑直奔我们而来。
我们都惊疑不定,不知他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从半空中掠下,拦住了那人,莫名其妙地,两人打了起来。他们边打边说着话。
“是我先来的!”
“可你没成功!”
“我马上就要成功了!”
“可你还是没成功!”
“你不讲信用!”
“你不懂规矩!”
他俩正打得难解难分之际,陆续有人闯进院里来。每个闯进院里的人都是首先直奔我们而来,可是还没到达我们面前,就会被别人截住,双方混战在一起。
他们似乎要争抢什么,本来两个人正打着,看到有人冲在前头,他们就不打了,一齐过去拦截冲在前头的那人。
顷刻之间,院子里到处都是人,他们就以这种奋力阻止别人前进的方式艰难地向我们靠近。
他们靠得我们越近,打得就越惨烈,各种兵器都使上,各种阴招毒招杀招都用上,跑得越快的人死得也越快。
有个人眼看要冲到我们面前,被另一个赶上的人一刀捅入后背,而他回身一剑刺穿对方的心脏,两人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们一波一波地靠近我们,又一波一波地死去,像大海的潮起潮落似的。院子里已血流成河,遍地都是残损不全的尸体,空气也变成了一片鲜红。我想到了沙尘暴,可这不是沙,而是血。
我在斯文派工作的十年间,每每亲历险境以掌握第一手资料,见识过无数场血雨腥风,可此时还是被吓住了,眼前的场景太恐怖而且诡异了。
我看到师父的脸色惨白如纸。西域小子则是满脸的疑惑,他大声叫道:“你们打什么呀?”
人们都在忙着自相残杀,根本顾不上搭理他。
我问师父:“他们疯了吗?”
师父叹口气说:“是啊,疯了!他们都中了邪术。”
我问:“什么邪术?”
师父说:“名和利,人间第一邪术。”
我正在品味着师父的话,师父转身进了藏书楼。我赶忙跟了进去。
师父走到一排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武林志》说:“这就是名。”
又随手抽出一本《通金录》说:“这就是利。”
我似有所悟,见师父从身上摸出火折子,揭去盖,吹了吹,里面的油草燃烧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急问:“师父你要干嘛?”
师父没说话,用火折子点燃一本书,待烧得旺时,随手扔在了书架上,上面的书很快烧了起来,连成了大火,黑烟弥漫在空气中,散发着呛人的气息。
“师父你这是?”
“走吧。”师父说着,走出了藏书楼。
我望了一眼燃烧着的大火,也出了藏书楼。
外面的人们还在拼命厮杀着,地上的尸体更多了,血更深了,他们还在奋不顾身地想靠近我们,但似乎永远也靠近不了我们。
西域小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见我们出来,问道:“莫先生,我被搞糊涂了,他们到底是来保护你的还是来杀你的?他们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我才是今天的主角啊!”
“是的,”师父笑了笑,“他们从来没把你当回事过,因为你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时,藏书楼里的大火从窗户窜了出来,浓烟和血雾把空气搅出一股奇异的味道。
有人吼道:“别打了!藏书楼着火了!”
有人回应:“烧了好,省得留下恶心我们!”
有人问:“那我们的约定还算不算?”
有人回应:“当然算!我们的目标是杀了莫其然,又不是保护藏书楼!”
西域小子吃惊地叫道:“莫先生,他们要杀了你,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安地望着师父。师父没说话,神色凝重地向院门口走去,我和西域小子赶忙跟在他身后。
那帮人还在打着,见我们要走,便转变方向朝我们追来。但他们谁也不让谁,相互制约着,反而又等于是在保护着我们。
我们于是在他们的追杀和保护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我们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后面的厮杀声,还能望见藏书楼上空的滚滚浓烟。
那场大火烧了七天七夜,那场混战持续了七天七夜,死残者不计其数,积尸成山。
后来据幸存者爆料,当时各大门派的人听说西域小子劫持了斯文派的两人,还说要将《通金录》公之于世,一个个惊慌失措,于是他们召开了武林紧急会议商量对策,但谁也不愿意接受西域小子的挑战。
他们都说:“我们不打无名鼠辈!”
他们又说:“他不是武林中人,我们不能恃强凌弱!”
不接受西域小子的挑战,就无法阻止他将《通金录》公之于世。他们本来对西域小子和现在的斯文派无比痛恨,如果不是因为那本该死的《通金录》,他们巴不得西域小子把我们碎尸万断呢。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之下,他们终于定出一条一石二鸟之计。
他们说:“我们趁乱除掉莫其然那个败类,重新推举德高望重之人出任斯文派的掌门。”
他们要武力干涉斯文派的内政了。
然而在推举新掌门时却发生了分歧,迟迟确定不下来,大家争论不休,无论推举谁都有人反对,且反对者不在少数。不知为什么,向来一派祥和的武林忽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有人提议:“谁杀了莫其然谁就是斯文派的新任掌门!”
这个办法好!
莫其然不会武功,杀他难免会惹人耻笑;他们虽然痛恨莫其然,但莫其然在民间的口碑尚好,杀了他势必会留下骂名。既然掌管了斯文派就掌握了一世功名和后世英名,那就让那个既得得益者完成这个尴尬的任务吧。
知情人: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地位卑下,武功低微,从不敢奢望功名,但当听说杀了莫其然就能当上斯文派的掌门,我就动心了。
我原以那些大人物不屑于行此蝇营狗苟之事,我能趁机捡个漏。没想到我偷偷地跑去杀莫其然时,那么多人已经因为争枪着杀莫其然打了起来。
我也加入了混战,我完全忘记了我的实力,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莫其然,我就是斯文派的掌门了!这个诱惑比什么都大。
幸好我武功不济,早早地被人砍断了一条胳膊,不能再战,否则我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太可怕了!
我和西域小子跟着师父走到一个土坡上站定,回身望着浓烟滚滚和血雾弥漫的斯文派的大院,一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西域小子沮丧地说:“我师父临终时让我挑战武林各大门派,没想到他们转眼之间就死的死残的残,整个武林都名存实亡了,这可怎么办?”
师父说:“武林一直在,而且不会灭亡,你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武林。”
“真正的武林在哪里?”
“真正的武林只在武林人的心中。”
西域小子仿佛一凛,但又品不出师父话中的深意,不安地说:“可我还是不能挑战他们。”
师父说:“你不用挑战他们,你已经赢了。”
“赢了吗?”西域小子疑惑,“可那个打败我师父的蒙面高手怎么不出现呢?我还是问不到他的姓名,看不到他的容貌,还是不能完成师父的遗愿。”
师父说:“他已经来了。”
“哪呢?哪呢?”西域小子转头左右四顾,并不见有人来,“他在哪呢?”
师父呵呵一笑,握住我的手,说声“我们走”,就拉着我向远处走去。
我的手一被师父抓住,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似的,完全没有了自控力,脚不点地被他拉着一路狂奔,这速度超过我见识过的所有轻功。片刻之间,斯文派大院的浓烟和喊杀声就被我们远远地甩在另一个世界去了。